忘得干干净净（杜课715期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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忘得干干净净（杜课715期）

From: 杜骏飞杜课 2019-08-21

全文共 2217字，阅读大约需要 7分钟

忘得干干净净

杜骏飞

爱因斯坦说：“教育就是当一个人把在学校所学全部忘光之后剩下的东西。 ”同学们问我，那全部忘光之后剩下的东西是什么呢？

无独有偶，犹记得金庸在《倚天屠龙记》里，写张无忌向张三丰学太极剑一段，张无忌大敌当前，要与剑术高手比剑，却不会剑术。张三丰于是当场传他太极剑法，然后要他半个时辰后临阵对敌。

书中写道：

只听张三丰问道：“孩儿，你看清楚了没有？”张无忌道：“看清楚了。”张三丰道： “都记得了没有？”张无忌道：“已忘记了一小半。”张三丰道：“好，那也难为了你。你 “已忘记了一大半。” 周颠失声叫道：“糟糕！越来越忘记得多了。张真人，你这路剑法是很深奥，看一遍怎能记得？请你再使一遍给我们教主瞧瞧罢。”张三丰微笑道：“好，我再使一遍。”提剑出招，演将起来。众人只看了数招，心下大奇，原来第二次所使，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没一招相同。周颠叫道：“糟糕，糟糕！这可更加叫人胡涂啦。”张三丰画剑成圈，问道：“……，踱了一个圈子，沉思半晌，又缓缓踱了半个圈子，抬起头来，满脸喜色，叫道：“这我可全忘了，忘得干干净净的了。

学生知道我颇读金庸小说，也曾不止一次地问我，张三丰让张无忌忘掉的是什么？

其实，初级教育也罢，通识教育也罢，素质教育也罢，真正要教的，都不是有形的东西——譬如知识、技术、定理，而是无形的东西——譬如心灵、能力、思维。

大多数时候，人们一毕业，就会陆陆续续把在学校里学到的数字、公式、理论还给老师，但是也有一些不会还，不会忘，那是什么？无非是价值观、思想、方法诸如此类，还有可资发展技能的技能，即被我称之为元能力的那些东西。

好的学校，好的老师，会早早意识到自己能给学生带来的最重要的奉献为何。

同样，好的学生，好的家长，会早早意识到最应该在学校里跟随老师学习的关键为何。

我时常会打这样一个比方，所谓通识教育，其实很像是一束光，这光来自什么样的灯，哪一堆火，其实不重要，重要的是通过那些灯火（也就是那些具体的课目、知识、训练），以达成学生的元能力，也就是那些终身难忘、受益终身之能。

那么，差的教育呢？它很像是一件衣服，它穿挂在一个人的身上，却不与其灵魂相交互，也不在内心深处下功夫，不管是什么样的学生，都要穿衣服，老师也都以上课来挂衣服，但是老师教完了，学生穿完了，也就忘记了，也就抛弃了。

所以一个好老师，与一个教书“匠”是迥然不同的。教书匠只是死教书本、死搬知识而已，老师则是要启迪人的内心，塑造人的气质、精神、思想、元能的。所以老师自己是要先有光的，否则无从照人。

所以一个好学生，也要学会不拘形迹，学会透过书籍的字里行间来读书，在老师的弦外之音里领略，在知识觉悟的无形之处发现。所以学生自己是要有悟性的，否则无从“得道”。

诸位所看到的死读书的学生，为什么上学期间门门高分，出门之后显得高分低能呢？原因就在于此。只要你足够勤奋，足够劳苦，大致可以背诵一切，可以考上大学，考上研究生，但是这个世界需要的，其实完全不是知识记录仪，而是作为能动的人，生动的人，有思想有深度的人，有灵活性创造性的人。可惜，你不是。

要注意“创造性”这个词，这是一流人才的关键词，自然也是武学之关键词。

张三丰让张无忌记住的是什么？是太极功法的无形的奥义，张三丰让张无忌忘掉的是什么？是他比划的太极剑的行迹。为何如此？因为张无忌回头要与死敌过招，怎能以招数过手？只有太极的秉持自然，随心所欲，借力打力的道理，才是对张无忌上阵却敌真正有价值的教益。

书中，张三丰以太极剑，教了张无忌太极剑意，是以元能力为光照耀徒孙，他要张无忌把剑招忘得干干净净，是怕张无忌拘泥于灯火，而忘记追逐光。这一对师徒的默契，在得其神而忘其形。

得其神而忘其形的妙处，像是人到了山顶，已不再比较山下多远，山腰多高，而是背负青天，向下看来时路径，顿觉一览无余。

得其神而忘其形的妙处，像是人从烹饪之道上习得厨艺，远胜背几篇菜谱，得道者绝不记菜名，也不拘菜系，甚至不苛求原料，只是信手拈来，便杂树生花，兴之所至，便是无双菜品。

所以得其神忘其形的窍要，不在得而在忘，这世上，能得者多矣，能忘者几人？而我以为，能忘者大多有所得，能得者未必能修得有所忘矣。

越是老朋友聚会，为什么越会去路边店？越是深刻的谈话，为什么越会静谧无语？

我下厨招待客人，一般只做一个菜下酒，甚至只一盆汤欢聚。自然，当得起这招待的人，都有神通忘记桌上的繁稀，盖因懂得那得其神忘其形的道理。

所以，人学“记得”，不过尔尔，人学“坐忘”，那才是不世出的功力。古人说的坐忘，不是静坐的姿态，也不是“忘”的行为，而是因存想而得、因存想而忘的道行。

《庄子·大宗师》云：“堕肢体，黜聪明，离形去知，同于大通，此谓坐忘。”大意是：忘却自己的形体，废弃自己的闻听，摆脱形体和智能的束缚，与大道融通为一，这就叫坐忘。

这堂课，迤逦讲来，似乎已经离题了。可能是因为酒后乘兴罢。《世说新语》记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夜访的故事，与今晚这兴致略似。

这位王子猷，居住在山阴（今绍兴），一次夜里下大雪，他从睡眠中醒来，打开窗户，命令仆人斟上酒。四处望去，一片洁白银亮，于是起身，慢步徘徊，吟诵着左思的《招隐诗》。忽然间想到了戴逵，当时戴逵远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，即刻连夜乘小船前往。经过一夜才到，但他到了戴逵家门前，却又转身返回。别人问他为何这样，王子猷说：“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，兴致已尽，自然返回，为何一定要见戴逵呢？”

所以，我乘着兴致讲这些，各位乘着兴致听听，也就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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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谢阅读本期《杜课》，下期再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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